霍勒斯的表情更绝望了。
他只是一个普通人,这里几乎任何人都能轻易把他碾死。
他就像一只误入象群的蚂蚁。
一个个说得那么好听,还要怪他钻营投机吗?
一边说他过于圆滑,一边又说自己无所谓?
如果不是心里生了嫌隙,怎么可能专门点拨一句呢?
不可能有人这么宽宏大量,说不计较就不计较的。
……林逾已经靠不住了,必须得另谋他路。
心生千面-1
无论是下午的活动还是晚餐,福利院里都没有发生任何的意外。
林逾依约帮助霍勒斯清理了部分克隆体,两人之间微妙地没有对话。
唯独在林逾即将返回自己的辖区前,霍勒斯忽然抓住他的手腕,眼神瑟缩地问,星网里有没有和他相关的讨论。
有当然是有的,作为红水灾下的第一个受害者,霍勒斯·马特这个名字已经被人们熟知。
大量网友自发为他默哀,曾经鲜有问津的摄影作品也被网友翻找出来广为传播。一时间,大家都惋惜着一名优秀摄影师的消失,他的家人更是借着亲属身份在星网宣传霍勒斯“至死”未能完结的一套作品。
林逾将这些页面的可视权限和霍勒斯共享。
网友的惋惜、网友的哀悼、网友的祝福。
家人的遗憾、家人的悲恸、家人的祈祷。
甚至已经有企业表示愿意为霍勒斯出版一整套摄影集,假使呼声够高,还可以为他举办一场个人摄影展。
霍勒斯默默看着一切,林逾注意到他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。
“我自己也有星网账号。”霍勒斯说,“十年,我花了至少十年在各大平台宣传我的作品,上万张成图、数千篇文章……十年里所有作品的热度数据加起来,都抵不过现今话题下一条‘哀悼’我的热评吧。”
霍勒斯坐在楼梯的转角,夕色透过走廊窗户,闪烁着勾勒他的轮廓。
这个过度瘦弱的中年男人仰头看向灰白的天花板,眼白里密布着血丝。
林逾靠墙站着,没有搭话,他知道霍勒斯不需要回答。
霍勒斯抽了抽鼻子,很快挤出笑容:“所以,这么说来,我很幸运嘛!”
林逾看他一眼:“嗯,恭喜。”
霍勒斯自己都忍俊不禁。
尤其当他看到亲属长篇大论对他的追忆,里面充满了“勇敢”、“诚实”、“执着”之类的赞语,霍勒斯更加捧腹大笑,顾不得林逾还在一旁,他只知道自己快要笑得再次断气。
“我这人从小读书就不行,除了拍照没别的爱好。”
霍勒斯伸出两指在唇前停了一会儿,好像吸进一口烟,又徐徐吐出。
他的表情总是那么疲惫而颓靡,包括此时此刻:“十八岁,检测出我是无异能者,家里人大失所望,又对着我的成绩单唉声叹气——真奇怪,明明我们全家都没异能,读书也都一般,为什么要对我有特殊期待?”
“我出生在北部lob星系,别误会,我家是在城郊难民村。
“我从十八岁给一些不接受智能物流的客户送包裹,二十岁被贵人看中,去地下赌场当打手,幸好二十四岁就被人打坏了身体,靠私了的赔偿金带家人搬出lob星系,去西部定居。
“……我想赔偿金还剩一点,不如找所学院学学专门的摄影技巧,但家里觉得我没那个本事,全是异想天开。于是再在医院躺了一年多,我就趁一个半夜自己逃跑了。”
林逾分享的页面还停留在霍勒斯家人对他的“回忆录”里。
霍勒斯边说边笑,笑到最后,眼角又闪烁微光,像是沁出了一点泪。
“林指挥,您说,他们当年怎么不夸我‘勇敢’‘诚实’又‘执着’呢?”
“如果这十年里有哪怕一家报社接受我,我也不会为了拍到别人不敢拍的巴洛尔山巅全貌跑去禁地。
“然后一个人孤零零死在红水灾下。”
霍勒斯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我知道不该和您说这些,但我还是没忍住。”霍勒斯道,“大概因为您让人很安心?”
林逾道:“你的安全感来得真奇怪。”
“不,不是我奇怪。
“是您能给人一种……被注视,但不会被干涉的感觉。”
霍勒斯低声笑笑:“就像小时候去教堂告解时,永远安静听罪人述说的神父。”
夕日渐颓,霍勒斯的面色从晚霞似的浅红转为影翳中的阴沉。
在无光的角落,更显得他的面孔沟壑纵横,从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情绪,远比他的年龄更加沧桑。
林逾玩笑般抬了抬眉:“也有人说我是‘神’。”
霍勒斯也和他一样笑了笑:“那您一定是刚出生的新神,才会残存对渣滓的怜悯。但这是不好的,林指挥,垂怜人渣会害您受伤。”
“——我无所谓。”
林逾回答:“该发生的都会发生,能躲开的也会躲开。所以都无所谓。”
这是来到中高层区的第二天。
霍勒斯送走林逾后,便在晚餐时间宣布了他的单行规则。
从此在霍勒斯的辖区内,将会诞生出层长、室长等等“干部”,他们对霍勒斯负责,任务是揪出负责区域内的小山羊派。
他宣布了“只有小山羊派全部根除,剩余考生才能向上前进”的真相,并设立出完善的奖惩机制,将自己的辖区包装成更加“文明”的猎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