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两个人穿着干净衣服一起躺在床上,黎曦说:“我睡不着。”
苏堇不知道是困了懒得理他还是成心不想理他,总而言之苏堇闭着眼一句话也没说。黎曦感觉自己在很累了的苏堇耳边继续叨叨也不好,只好闭了嘴没再说话。他只是躺在苏堇的身侧忍不住去想,我是不是惹你讨厌了。
年轻时的他从来不担心会惹苏堇生气,那时候他很自信,自信的相当盲目,不过那也是他年少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,他回想起来,觉得苏堇可能也是喜欢他那一部分的。所以他才能上蹿下跳肆无忌惮的拉起苏堇的袖子,然后喊他,说我听说有个很美的地方,你要不要陪我去看。
苏堇总是不生气。苏堇的眉毛会皱成一团,像是被他惹恼未曾舒展过,但苏堇没拒绝过他。
好像刚认识的时候是拒绝过的?黎曦想。
那天苏堇站在寺庙之外,他给苏堇寻了一套干净衣服。衣服是他找庙里的人借的,料子不算太好。苏堇那身沾满了血的衣服他摸了摸,绸缎的质感无比顺滑,他想,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哪个庄子里头出来的侠客少爷,家里一定是顶有钱的——真奇怪,我还没听说过谁家有这号人物呢。
苏堇在里头换了衣服出来,面色沉静。庙里的衣服颜色很素,泛着灰,黎曦觉得自己真是傻了,怎么会觉得眼前的人真的是哪里的神仙呢。他和苏堇一块儿上山,走过石板铺就得山路,最终停在红漆斑驳的古庙前。僧人三三两两路过,庙里传来诵经声。苏堇轻轻踩上木制的长廊,黎曦问:“你是来祈福的么?”
“我来找人。”苏堇说,“我不信佛。”
黎曦有些好奇:“为什么?”
苏堇瞥了他一眼,瞥的他后背蹿上来一股凉意,他只好讪笑两声:“不好意思,是我逾越话太多。咱俩才第一次见面,这话还是留着以后再聊吧。”
他又说:“我呢,应该也不算什么坏人吧?不瞒你说,我其实是武当山的弟子。现任掌门你知道吧?我师傅是他的徒弟,为人正派,很有名气的。我师傅与这里一位大师认识,我这次也是受他所托,过来送个东西,替他报个平安。我师傅也是好不容易才同意我下山的,之后我就要去江南了。”
“江南?你认得路么?”苏堇重复,黎曦知道自己是引起了苏堇的注意,心里不知怎么立刻就开心起来。他立刻回答:“是啊,我要去江南。我师傅给我指了条路,去了之后坐船南下就好。我听说那边好看,也热闹。”
他陪着苏堇在庙里逛了一圈,苏堇似乎没找到他想找的人,一路上只是沉默的扫视过每一个路过的和尚。黎曦也觉得有几分奇怪:“你想找谁,你没找到么?”
“也许他不在这儿。”苏堇说,“我如今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,只是漫无目的的找。”
黎曦问:“他是你什么人,愿意给我讲讲吗?”
苏堇又一次缄口不言,黎曦便不追问了。黎曦去给老和尚送完东西后便陪着苏堇下山,路上他说:“那船晚上就开了。你有什么要置办的吗?在船上很要住一段时间的。”
苏堇扯了扯自己身上宽大且粗糙的衣服,说:“我要去买衣服。”
黎曦的脸皮还没厚到认识第一天就连苏堇换衣服都要跟在一起。而苏堇的速度出奇的快,他找了个成衣店,进门就要最好的料子,颜色要白的。摸了料子之后苏堇便满意了,也没还价,掏出银子拍在桌上,拿着衣服扬长而去。黎曦看着有些汗颜,还以为是哪家娇纵的阔少走出来,看起来还像是个败家子。然而后来他对苏堇这样的行径也是见怪不怪了,也许是苏堇的气质就让他感觉像是富家少爷,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苏堇的钱是哪儿来的。
黎曦承认他自来熟又烦人,何况苏堇是他同行的伙伴,他觉得他肯定应该多给苏堇几分关照。而苏堇似乎也吃他这一套,像是渐渐对他放下了戒备,他俩处的就真像是什么兄弟朋友了。
有天他坐在苏堇旁边问:“你老带着的那是什么?就是那拿黑布包着的。”
苏堇说:“是我的剑。”
黎曦说:“所以你把剑和剑鞘都包在里面了?那拿出来很不方便吧,我看你裹得严实,连剑柄都没露出来。”
苏堇说:“平时不用他出鞘。”
黎曦瘪嘴。黎曦知道苏堇的狂妄事出有因,前两天他与苏堇演练时苏堇抓了根树枝都把他斗败。苏堇的剑法诡异莫测,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流派,虚实结合,剑剑杀招,他与苏堇过了几次招,皆是五招之内败下阵来,以树枝抵在他的脖子上结束。他心下不服,还想继续比试,苏堇却不愿意了。
个中原因黎曦现在知道了。苏堇用的剑法其实是他父母留下来的,招式并不多,但每一式都是杀招。其中有些地方苏堇也自己改良过,可以说快准狠是苏堇的最大特色。苏堇舍不得杀他,如今已与他过招太多,黎曦早就背下了苏堇的每一个招式,这才让黎曦外功内功皆不如苏堇的情况下,堪堪能和苏堇打平。而他师傅已经用自己的鲜血证明,苏堇的杀招对于第一次见他的人来说是极为恐怖的,快到没有反应的时间,人头便已落在地上。他想那时候苏堇肯定是对他存有防备之心,不愿与他太多过招,透了底出来,来日不好杀他。
如今想来,听说他的师门后,苏堇便应该是打算借着他来了江南收拾完仇人后杀了他。那当年苏堇又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,与他度过江南的日日月月的呢?如果苏堇早就打算让他成为长剑之下的一具尸体,那苏堇又为什么能愿意被他拉着去赏月去看花,去游船去爬山。
他想,你是舍不得么?你是舍不得陪着你的人么?那日杀死我师傅后,你有想过我吗?
下山后苏堇在旅店前站了一会儿——可能不能叫旅店前。他知道自己过去只是一瞬的事情,但实际上他和旅店遥遥隔了一条街,他还站在镇子口。
苏堇有些犹豫。他其实不喜欢去这种人多的地方留宿,毕竟他不想给自己招来什么麻烦,何况他还忙着要出去踩点和寻仇,引起别人注意就不好了。如果黎曦在他旁边,一定会二话不说领着他直接进门要上房——嗯,当然要是上房。上房的床铺都软些,而且打扫的比较干净,屋子也宽敞。他不怕黎曦没钱,反正是他付钱,反正都是从人家运的镖里抢的,鹅蛋大的宝石,当一个就是一摞银票,他不缺钱。
不过黎曦现在不在他旁边,毕竟他刚杀了黎曦的师傅。
他想,黎曦在干什么呢?是跌跌撞撞的捡起断剑要下山来找他,是要去找别人一起来捉拿他,还是想到自己反正也打不过,就此放弃,然后去给自己的师傅下葬,痛哭流涕的说徒儿没办法给您报仇了?想到黎曦有一天也会和他追着别人一样,追在他的身后,苏堇就感觉浑身坠坠的发冷。
苏堇还是转身走了。他想,如此我也不用半夜翻窗户出去了——好像我很喜欢翻窗户一样。
日头偏西时他走到那家大宅前,他便去问门口的两个看门人:“这里是陈老英雄的家么?”
门卫听他的问话便骄傲起来:“您如果是要找陈长拳,那就是这儿!咱们屋里住的就是那位以长拳出名的老英雄。今天他老人家和自己的师弟在里头聚会,不知道您是哪家的弟子,报个名号,我进去给老英雄通报一声。”
苏堇抖开剑上的黑布,露出他流光溢彩的长剑。他说:“不必了。”
随后地上多了两个双目圆睁的头。苏堇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二人,踢了一脚,把二人的脑袋踢开。他提气跃起,翻过了院墙。
明月高悬,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满是血污的大宅,苏堇擦拭着自己手中的长剑。来时